进村 年7月份,我从天山高中毕业,国家规定不能直接考大学,要想上大学,到农村劳动二年,根据劳动表现,由村党支部决定是否推荐上大学。我作为本地知识青年,回到了家乡荞麦塔拉公社鲍家店(现在的宝家店)大队。那一年我18岁。 我们荞麦塔拉公社位于阿鲁科尔沁旗所在地的天山镇西北,有一条河从公社中间流过,分布在河两边的十个大队有水浇地,生活好一些。西部山区的五个大队没有水浇地,生产水平差一些。我们一同高中毕业的有七个人,是村里的第一批高中毕业生,大队安排我们七个人当大队民兵连长,大队会计,小学教师,供销社设在村里的代销点代销员,村图书室管理员等,我被安排到大队的试验田当负责人,带着两个初中毕业生搞农业科学试验。试验田不是大队设立的,我国搞四级农业科学网,即盟、旗、公社、大队四级,公社特意把试验点放在了我们大队。所试验的项目分别由昭乌达盟、阿鲁科尔沁旗、荞麦塔拉公社下达,大队自定一些试验项目。试验田位于村北四里地,是一块四十多亩水浇地,和鲍家庄村的地相邻。 荞麦塔拉公社只有鲍家庄(如今的三山)村有知识青年,我们村和鲍家庄村的地挨着,在田里劳动时,时常在相邻的田里碰到知识青年,没有什么接触。见到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我很好奇,注意他们的言谈举止,看他们的穿戴和听他们说话的口气,羡慕他们来自大城市,对于村里社员们传播他们的信息,当作故事听。 年的6月份,晚上大队开群众会,大队党支部书记宣布了一条消息,接到公社通知,今年有一批沈阳知识青年到我们村下乡,全公社十五个大队,除了鲍家庄,为什么选择我们村呢?一个是我们村处在公社的大川上,水浇地多,平地多,生活水平高;二个是我们村是盟一级学习小靳庄的先进典型。小靳庄,全名天津市宝坻县小靳庄,年6月13日,在文革期间,这个小村庄因为能唱样板戏,搞赛诗会而闻名。它被江青的“点”后,树起了一个在农村进行“意识形态领域革命”的所谓典型,在全国广为宣传。大队党支部书记说,上级选我们村作为下乡的点是全体社员的光荣,一定要接待好知识青年,知识青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,我们一定要做出榜样,当好老师!知识青年来到后,不要再随便骂人,不要上山羊拉屎,下山一窝蜂,不要有屁就放,有话就说,要注意影响。 因为来得突然,村里没有房子供知识青年住,现盖房子来不及,支部书记在会上说,公社要求知识青年暂时先安排各家住下,谁家有地方可以供知识青年住,家家户户都可以报名。当场有的人就报名要求安排知识青年到他家住,我也想报名,但是,大队干部说,成分不好的家庭和家里有青年男女的不安排,必须是贫下中农家庭,且年龄大的、孩子小的人家才可安排知识青年住,每家都把住进知识青年当作光荣的事,报名很踊跃。安排的结果,我大哥家被安排四个女知识青年,二哥家被安排四个男知识青年。 到了8月份,知识青年来到的时间开始倒记时,村里安排知识青年暂住的人家收拾屋子,要求是把住人的东屋倒出来供知识青年住,住户的全家人都挪到放杂物的西屋住。我的两个哥哥家也把东屋腾出来,打扫干净,墙壁糊了报纸,屋顶吊了顶棚,顶棚是用高粱杆儿扎的框架,糊了两层报纸,整个屋子焕然一新。我从小长大第一次看见这么高级的屋子。 知识青年到来的前两天,一辆汽车拉来了大量行李和箱子,行李和箱子上贴着纸条,纸条上写着人名,根据名字,我的两个哥哥家分别搬回家四个男女知识青年的行李和箱子。 知识青年进村那天,全体社员停止劳动,下至懂事的,上至拄棍儿的,都到村头的公路旁欢迎知识青年进村。社员们在公路两旁站成排,大队干部发给每个人一面彩色的小纸旗,教大家学着电影上国家领导人迎接外国领导人时群众欢迎的样子,边跳边喊:欢迎欢迎!欢迎欢迎!社员们兴高采烈,小孩子在人空中钻来钻去,全村人像节日一样高兴。大城市知识青年的到来,给这个偏僻的山村增加了喜悦的气氛。 傍中午,公路上从旗里的方向开来几两辆汽车,车上坐着青年男女,从穿戴上看是大城市人,车到了村口慢下来,社员们欢呼雀跃,向车上的青年男女高喊欢迎欢迎!车上的知识青年们向社员们挥手致意,有的人呼口号:向贫下中农学习!向贫下中农致敬!车从人群中走过,进了村街,开进了大队院子。村民们有的站在大队门口朝院里看,有的依依不舍地下地干活儿。 冲突 知识青年在大队吃了饭,在会议室里听了大队干部对村庄的介绍。大队党支部书记介绍了村里有多少户人家,多少口人,贫下中农多少户,地主富农多少户,有多少亩地,水浇地多少亩,山坡地多少亩。大队党支部书记副书记说明青年点的房子正在盖,要到年末才能住进去,暂时住在个人家,宣布谁住在谁家。住有知识青年的人家根据拿到家的行李上的名字,到大队把知识青年领回家。 我母亲是年从辽宁的朝阳乘牛车走了八天九夜来到阿鲁科尔沁旗,母亲没有读过书,没有地理知识,不知道朝阳和沈阳的区别,以为沈阳就是朝阳,加之我有个姨妈从朝阳搬迁到赤峰市,之前姨妈来信说二儿子今年高中毕业,要到昭乌达盟的北部下乡。妈妈以为这批知识青年就有姨妈家的二儿子,趁着知识青年吃中午饭的工夫,母亲瞒着我们家里人,拿着十多个鸡蛋到知识青年点临时吃饭的院子,打听可有叫王晓东的青年,要把鸡蛋交给这个知识青年。十多个鸡蛋是一个家庭的重要财产,很多人家都舍不得吃鸡蛋,而是拿到公社的供销社卖钱买生活用品。知识青年们说没有叫王晓东的,母亲说,当年她从朝阳来阿旗时日子困难,没人帮助她,她对家乡来的知识青年们有同情心,就说把这些鸡蛋给你们吧! 我念高中时,曾经给公社广播站写过一篇广播稿,在社员心目中成了能写的人,大队党支部书记把我叫到大队,让我给公社广播站写一篇鲍家店大队欢迎知识青年到来的广播稿,我写好后送到了公社广播站,我在稿中写这么一段:一位大娘为了表达贫下中农对知识青年的关怀,把家里舍不得吃的鸡蛋送给了知识青年,知识青年们非常感谢贫下中农对他们的关心和期望,决心遵照毛主席的教导,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扎根农村干革命。稿件在公社广播站播出后,知识青年在村街上碰到我,都用尊敬的眼光看我。 知识青年来到的第三天,村里派一个青年领着知识青年到村子的田里走一遍,熟悉村里的田地和种植情况。 知识青年不会干农活儿,由老农民带着他们先干容易学的农活儿,比如垛青年点房子的围墙,平整土地,看护庄稼。几个月后,知识青年就跟着社员们一起劳动,这些知识青年虽然生长在大城市,但是,学农活儿很快,干起活来并不比社员们差,有的比社员们还能干。 到了秋天,发生了一件大事。村里的几个社员到村子的河东地边打井,山坡上的土地干燥,挖土往上扔,很累,几个社员歇息的时候,饿了,就到旁边鲍家庄的玉米地掰了几根玉米,扒了皮,用木棍插在玉米屁股上,木棍插进地里,玉米竖在地皮上,划拉一些柴草,放在玉米上点燃,把玉米烧熟,啃着吃。 鲍家庄几个看护庄稼的知识青年巡视到这里,看见几个社员在烧玉米啃,就吼叫着抓住几个社员带回村里,关在了会议室。 鲍家庄的社员有人认识几个被抓的社员,私下把消息传到了我们村,我是中午收工回村路过大队门口听人们说的,告诉我的人说被抓的人中还有我的三哥。我走进大队办公室打听是怎么回事?几个大队干部正在议论这件事,都说被抓的几个人都是老实人,再者说,秋天在地里干活儿,歇气时可以烧玉米吃,几个人也没有做错事,只是不应该掰别的村的玉米,应该在自己村里的地里掰玉米烧着吃,打井的旁边正好是鲍家庄的玉米地,几个人也没想那么多就顺手掰了玉米。大队干部议论一番,商定由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给鲍家庄大队打电话,说明几个人情况,通过鲍家庄大队干部向知识青年说清楚几个人不是地富反坏右,也不是阶级敌人,更不是故意破坏农业生产。 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在电话里说明几个人是村里的老实人,打井饿了烧几根玉米吃,没有弄清是别的村的玉米地,如果需要赔偿,可以由我们大队赔偿。那边接电话的大队干部说,正在跟知识青年解释秋天可以在地里烧玉米吃,但是知识青年不知道有这个惯例,坚决不同意放人。让这边再等等不要着急,他们慢慢说服知识青年。 在焦急等待中,天黑的时候,我们家里人刚吃完晚饭,三哥回来了。妈妈问明几个被抓的人都放了回来,妈妈问了三哥烧玉米的都有谁,烧玉米吃的过程。把他训了一顿。 交往 我大哥二哥家就在我家后边,和我家隔着一条街,我经常去哥哥家,和住在两个哥哥家的知识青年来往多一些,在田里劳动的时候,我也经常照顾他们,比如割地,割到地头,别的社员坐下歇息,我总是回头接他们,队长派到我们试验田干活儿知识青年,我教他们农活儿怎么干,也非常热心。 有一个住在大哥家的女知青回沈阳探家,几天后,大队干部交给我一封信,是那个女知青写来的,我很奇怪,她回家这么几天给我写什么信?我打开,除了信,还有一张她的单人照片,是在沈阳拍摄的。信的内容大意是通过几个月的劳动,他感受到社员们对她们都很好,从贫下中农身上学习到了很多东西,她的思想得到了改造,她回家的日子里,很思念农村的生活。通篇像是跟干部作思想汇报,我不是大队干部,只是一个技术员,她没必要向我作思想汇报。我推测,是不是我和大哥的名字相似,她写给大哥,写错了名字,大哥刚被任命为公社党委常委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。 我拿着信到后院想送给大哥,大哥去公社上班了,大嫂子在家,我把信给大嫂,说,小付写给大哥一封信,错写成我的名字了。大嫂打开信看,看完,又看了照片,笑着对我说,她没写错名字,是写给你的。 我疑惑地看着大嫂,大嫂意味深长地说,你别给别人看了,放起来吧。 几天后,我用大哥家毛驴车从试验田往回拉草,用完车推着送还给大哥家,进了院子,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个女知识青年坐在炕上吃东西,她透过玻璃窗户看见我,跟我打招呼,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?她说刚到,因为太累太饿就没有出工。我想到她写来的那付信,就回到前院家里取来信,走到窗户前,说你把写给我大哥的信错写成我的名字了,大队干部把信给了我。窗户是竖着的三扇,她打开左侧的一扇,伸手抓过去信,飞快地塞进衣服兜里,什么也没说,继续吃东西。我不明白她的意思,很扫兴地离开了。 和我来往最多的知识青年是住在二哥家的四个男青年,他们有时候到我家来,有时候我去他们屋子闲聊。其中有一个叫洪旗的男青年经常到我家,我自己住在西屋,下雨天不出工,晚上或者中午,他来到我住的西屋说话。我们是同代人,有共同的话题,他问我村里人的一些事,有的干部什么脾气秉性,有的人怎么来往,还问一些别的事,比如有些农活应该怎么干,在田里干活为什么有头气歇,二气歇?为什么社员在前面干活儿,队长在后面像放羊一样看着?我问他一些沈阳的事,他讲的一些事对我来说很新鲜。有时候唠到吃饭时间,他就在我家吃饭,我们家穷,其实家家都穷,日子相差无几,常年的饭食都是玉米面干粮,玉米面粥,有时候还要掺杂上一些榆树叶子,野菜。他也不嫌弃,吃得很香。 他回沈阳探家,给我带回来几个面食,名字叫岗子头,我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,没见过这种食物,形状近似馒头,和馒头的区别是上边尖,咬上去很硬,我推测是压缩馒头,因为没吃过,感觉特别好吃。因为家家吃粮不够,他给我这种高级食物,我特别感动。他还给我带回来一双高腰的胶鞋,对我来说很昂贵,我们家买不起这种鞋,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这种鞋。我没什么好东西回赠他,我就把参加上级科学技术经验交流会、会上奖给我的一个草帽给了他,那是我挂在家里半年舍不得戴的贵重物品。 给我留下印象的是知识青年带队干部,他三十多岁,白净脸孔,说话和气,住在大队东屋,和大队干部一样脱产。当时中国和苏联的关系持续紧张,村街的墙上写着白色大字,备战备荒为人民。有一天公社通知有苏联特务侵入了我们公社,晚上大队民兵连长组织全村的基干民兵上山抓特务。民兵被分成四个组,我所在的组有本村的两个女民兵,三个男民兵,我们的任务是搜索村西的山下丘陵地带。我们出村前,知识青年带队干部也要参加,商量后同意他跟着。天太黑,周围什么也看不见,我们从村西口出村,小跑着往西山坡上跑,刚跑几步,我听到身后扑通一声,回头看,那个干部摔倒了,趴在地上往起站,因为是拖拉机刚翻过的地,沟坑不平,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站起来。我听到旁边的人在笑。 有一天下大雨,雨刚停,广播上响起大队民兵连长喊叫全体民兵立刻带着铁铣到村北抢险,说是有一股洪水从西山下来,有冲毁村后大坝淹没村庄的危险。我出屋带着铁铣跑出家门,到村头,碰见许多本村青年和知识青年朝村北跑,知识青年的带队干部也和青年们一起朝村北跑,他回头看见了我,可能意识到我会给公社广播站写稿子报道这件事,他忽然停下,对着奔跑的青年们振臂高呼:同志们,为了保护国家财产,冲啊!那架势和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个样。青年们不理他,继续朝前跑。我觉得好笑,他没必要学电影上的人物,洪水也大不到哪里去。我们跑到村北的坝上,看见洪水翻滚着涌来,对早些年社员们修建的大坝没有威胁,青年们看一会儿,觉得没事了,散漫地回村。 返城 那几年国家接连发生重大事件。年1月8日,党和国家重要领导人周恩来因病逝世。7月6日,另一位党和国家的重要领导人朱德不幸因病逝世,9月9日,毛泽东主席不幸逝世。在8个月的时间里,三位党和国家的卓越领导人相继逝世。随后打倒四人帮,小平复出,全国恢复高考,我参加了年的高考,考上了赤峰师范学校,离开了农村。在学校里听到一些知识青年即将返城的信息。 年的暑假,我在家里度假,我们村里的知识青年忙忙碌碌收拾东西,说是要返回城里,和我熟悉的青年男女到我家告别,我也到知识青年点看望他们。几天后来汽车拉走了他们,大队干部和个别社员欢送,没有知识青年留下,村庄恢复了昔日的平静。 到我们村下乡的知识青年是来自沈阳烟酒系统职工子女,他们回城后,我在外面工作,和他们没有联系,有时候回村,听两个哥哥说,有的知识青年回过村子,有的是看望当年的房东,有的是来办事,洪旗给二哥送过种地的种子。 (作者简介:吕斌,男,著名作家,曾就职于阿鲁科尔沁旗,后调入《赤峰日报》社,现已退休)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:http://www.chaoyangzx.com/cysxw/8132.html |